专访 | 韩裴: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

韩裴(Petko Hinov),保加利亚汉学家、翻译家、作家,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在保加利亚“中国主题编辑部”的主编。2012年至今在“东西方”出版社(索菲亚)担任汉语、古汉语、英语、古保语、古俄语专家、翻译及顾问。2015年获得“赫里斯托. 格. 达诺夫”文学奖,这是保加利亚文化部对保加利亚文化贡献最有名望的年度奖项。

      他已翻译了《红楼梦》第一、二卷,《七侠五义》第一卷,清代王永彬的《围炉夜话》,《三十六计》等古代文学著作及林语堂的《吾国与吾民》,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,《徐志摩诗选》等近现代文学著作,并将《诗经》、《陶渊明选集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列入翻译计划。

        “锦衣纨绔之时,饫甘餍美之日……虽今日之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,其风晨月夕,阶柳庭花,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。”北外学术报告厅内,来自万里之遥的韩裴先生吟咏着《红楼梦》第一回里的一段文字,书声琅琅,语速不快却很流利,阅读这样的文字对他来说并非难事。年过不惑的他,学术上胸中自有丘壑,日常生活却随性自如,常常穿一件白色T恤、背一个黑色双肩包,公寓里十数本译著旁放着一把民谣吉他;说话温和而率真,说到兴处有几分少年意气。

若说没奇缘,今生偏又遇着它

          韩裴先生与汉语、与《红楼梦》的缘分起于三十年前。

       那时,少年时代的他邂逅了中国电影《少林寺》,电影里的中国功夫和优美的配乐让他爱上了中国和中国文化,也使他对汉字着迷。然而当时他连一本中文书都没有,唯一能获取中文资料、学习中文知识的途径就是抄写。于是他从大汉俄词典中一点点抄写着“心爱的汉字”(如带有“氵”、“⺮”、“心”、“日”等偏旁部首的所有字),还搜集着稀见字和古旧字。他这样理解汉字:“汉字历史悠久,涵盖了很多文化信息。它像一种非常美丽的艺术,孕育了不同的书法形式,同时也传递了一些古代中国人的想法和他们看世界的方式,比如‘意’字,字面上看起来和‘心’有关,就表现出了创造这个字的人是如何理解‘意’的。每一个汉字中都有一种声音,锁在字形里几个世纪之久,吸引着我的耳朵去聆听它的故事。我对中文的热爱正是源于这种渴望,渴望能够听懂汉字中的声音,并且能用保加利亚文讲述汉字里隐含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   也是在这一年,他与《红楼梦》结缘。在一本文学年鉴里,他读到了一篇关于中国文学史的长文,其中一小段是专门描述《红楼梦》的:“中国人读过无数遍,谙熟于心,还会像吟咏诗词一样大声朗诵”。《红楼梦》从名字到内容都闪耀着诗意化的光芒,使他成了它的热忱读者。1992年尚在读大一的韩裴先生向索菲亚大学一位中文教授坦言,他有一个要将《红楼梦》译成保加利亚文的梦想。

       虽然这个梦想早已生根发芽,韩裴先生却没有急着追求成果和收获,而是先选择耕耘和积淀。大学毕业后,他放弃了工作,在一方修道院过着隐居般的生活,简单而规律:读书、写作、祷告,学习古保加利亚文,有时将古汉语翻译成古保加利亚文。“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”,一抬眼已是十五年后。这十五载春秋并没有消磨他对中文的热爱,反而使这种热爱更为深厚也更为成熟。2010年,韩裴先生来到中国,“感觉有种召唤和内心的需要”。次年,他开始翻译《红楼梦》,距当初的梦想萌生恰是二十年。这时一位老师的鼓励让他感念至今:“我相信你。如果保加利亚有人能翻译这部小说,那个人就是你。”五年内,他以厚积薄发之势,还陆续翻译了《三十六计》、《围炉夜话》、《七侠五义》等书。在这些古典名著中,他仍钟爱于《红楼梦》。

韩裴先生和《红楼梦》

        “也许全世界唯有中国的文学文化土壤能够诞生曹雪芹这样的天才。他拥有超卓的禀赋,我无法想象除了文学传统如此悠久的汉语文明之外,还有哪一种文明可以孕育这样的巨匠。脱离了中国文学传统的“大观园”,即使以曹雪芹的天资也无法创作出《红楼梦》这部巨著———在汉语文明之外,曹雪芹依然是巨匠———但缺少用于创作《红楼梦》的语言工具。”①曹雪芹笔下的那个世界,是“比最美好的记忆还要绚丽的一场梦境”。对于这场梦境,韩裴先生常怀有共情心和悲悯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 “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闭上眼睛,想象此刻就这样流逝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,这种昙花一现的感觉会使我感到很害怕。”这种感受被韩裴先生称为怀旧:对生命、美与爱的短暂性的深刻体验,对人生转眼即逝的每一个瞬间的难耐的怀旧之情和无限的爱意。②这与《红楼梦》中宝玉的感受何其相似:“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,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,宁不心碎肠断? ……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,则自己又安在呢? 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,将来斯处、斯园、斯花、斯柳,又不知当属谁姓?———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,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!”

        韩裴先生多次将自己比作贾宝玉:“他的行事方式跟我有些相似,做的事情都是从自己的心出发,有时候也很孩子气,与当时的社会是如此格格不入,以致于很多人认为他很古怪。但我认为他是生错了时代,或是太早,或是太晚,总之不适合那个时代。曹雪芹创造宝玉这个角色,不是出于思考,而是出于本心。” 

探赜索隐,钩深致远

     “翻译的艺术犹如渡河,这条河从两种不同文化的河岸间流过。译者渡河时选择踏上这块或那块石头,都是在定义自己的翻译方式和方法。”就《红楼梦》而言,韩裴先生认为曹雪芹首先是诗人,然后才是一位热切的小说家,同时也是深具学者与心理学家之洞见的中国社会与生活的观察者。③

       “我翻译曹雪芹小说过程中的首要困难是,我们已经失去了那个时代高度的诗意、王公贵族般的华美与岁月沧桑的风味。”《红楼梦》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化知识,服饰、医药、风俗、建筑、哲学等等,犹如百科全书一般,且不少词汇在保加利亚文中并没有对应的词汇。韩裴先生采取音译的方法,另加脚注来解释。对于有深刻内涵的人物名字,如谐音“真事隐”的“甄士隐”等等,他计划写进《红楼梦》第五册里。该册是他对《红楼梦》的认识和理解,将详细讲解隐喻、谐音、建筑纹样、器皿样式等一系列内容,深入解读《红楼梦》中的中国文化。“在中国文化的语境当中,《红楼梦》里每个人物的名字都有其特殊含义,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些解释给读者。”

韩裴先生的题字

        《红楼梦》的另一个突出特质是它在文体上的丰富多样,高度文学化的散文诗词和口语化的俗语方言在书中相辅相成。他作为译者,在曹雪芹和保加利亚读者之间搭起一座桥梁,然而这其中的艰难不言而喻。他买了数十种研究专著,还下载了数百种电子书和扫描文章。有时候为了一个字或一个短语,他都要阅读数篇文章,才能用保加利亚文恰切地表达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 从青年时代,韩裴先生便钟爱诗歌这种文学形式,所以保加利亚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翻译灵感的源泉。“翻译中文诗词之前,我常常不再阅读其他作品,专心读诗——都是精心挑选的保加利亚作者写下的经典诗歌——藉此自我调整,力求进入翻译诗词需要的那种特殊状态中去。”④对于诗歌的音韵美,他这样考虑:“诗歌的基本要素是节奏和韵律,只要把中文诗歌的韵律节拍保存在文字里,我认为就可以更灵活地处理。当诗歌的意思太复杂而无法在用韵的情况下完整表达出来的时候,我在翻译时便优先考虑节奏。”

        对于诗歌的内涵,特别是蕴藏着文化理念、历史典故的诗词,韩裴先生用注释来为读者做出阐释,光翻译的《红楼梦》第一卷就有四百多个注解。“我相信,中国古典诗词最有趣的一个特点在于它的阅读及翻译永远难以确定,其内涵也永难穷尽。……某种意义上讲,译者的目的不是单纯地提供一种译文,而是要创造出文本之外的更多空间,这样读者才有更多的自由,去拓展出对于作品意义的独立阅读。这就是阐释性注释的功能。”⑤

        尽管在翻译时要给予读者必要的阐释,但他认为译者不应将自己的解说强加于读者。“忠于作者”是韩裴先生的翻译原则。“译者翻译一部巨著之初,总要经历一个阶段,去慢慢把握原作者的风格与技巧,学着把这些运用到自己的语言中去。一旦习惯了原作者的思考态势,译者就可以逐渐自我调整,与原著文本达成妥协,某种程度上顺着原作者的思想去走,这样建立起作者与译者之间的一种密切关联。”⑥

保加利亚文《红楼梦》书影

        如果说对《红楼梦》的翻译是韩裴先生的夙愿,那么翻译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则是一个美丽的意外甚至是一场冒险——这是出于索菲亚大学孔子学院的安排。“我对文学的品位来源于我童年时期对童话故事的兴趣,这些童话故事通常是由很美的保加利亚书面语言写成的,在现代社会几乎无法再听到这类语言。由于我个人的童年阅读经历和此后养成的翻译古典文学的习惯,我个人认为我在思想上更靠近古代汉语,所以在翻译古代文学时我感觉更舒服。我能更容易地找到对应词,而我的思维也比较适合于这种文学,我在表现古代人的思想时更自如一些。翻译莫言先生的小说,其实对我来说很冒险,因为他是现代作家,所以在翻译时我也要像个现代作家一样写作,这让我很不像我自己。”当然在翻译过程中,莫言先生的文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,那或古雅深沉或蓬勃原始的语言让他感叹道:“何时我也能用中文这样地写作!”

        在自主选择翻译的书籍时,韩裴先生会从书籍本身的意义考虑。“我发现从中文翻译过来的、在中国文化中意义深远的书在我的国家非常少。我认为如果要在本国当一个中国文化的传播者的话,我就必须从《红楼梦》《四书》《诗经》这类书着手,因为它们对中国文化而言是如此基础。如果不首先翻译它们的话,我就没有理由去翻译现代文学。我认为现代文学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真切地展现了中国文化,现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全球化交流所影响过的,尤其是互联网出现以后。在全球化的过程中,语言和文化越来越趋同,语言仿佛变成了大众文化或浅薄文化的亚文化。所以我认为如果要将中国文化的意义表现出来,我不应该从现代文学开始着手,而应该从最初的源头开始。”

一花一世界,一书一天堂

        正如韩裴先生理解的《红楼梦》是“美、爱与怀旧的诗意展示”,这些词汇从书中也浸润到了韩裴先生的生活中。他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,更是一位好的生活家——倾心于生活情趣,对生活有所顿悟、执念的明智之人,方能称之为生活家。

        对于生活,韩裴先生有一双敏锐的眼睛,始终对世界保有柔软的好奇心,并以温和而诗意的内心去对待万事万物,这正如释家所言“青青翠竹无非般若,郁郁黄花皆是妙谛”。墙角的一束紫罗兰,初夏的一池碧水,异乡的一场骤雨,图书馆里的一本诗集,都可以让他驻足良久,化为他笔下的字句和对人生的思考。

        他爱书成痴,不管在哪儿都会阅读。“现在我有上千本藏书,虽然可能有些书我永远都读不到,但我很喜欢书的触感,也喜欢随时都可以读书。阅读就是我的世界。”在阅读的世界里,他酷爱诗歌:“在文学上,我喜欢有意义的优美的文学作品,所以我特别喜欢诗歌,我可以读出这些诗歌背后的作者的美妙思想。当我读到以优美的语言写成的作品时会感到很幸福。在文学鉴赏上,我非常老派,但我认为美的东西就应该是永恒不过时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曾在博客中这样描述他翻开诗集的感受:“无数心血,尘封在书中,无人倾听,无人问津,无人相记。即使我尽力去忽略这些心血本身,光想想后人在搜集、编纂诗歌上所付出的努力和光阴,便感受到图书馆的力量——这是一个精神宇宙!……当他们(笔者注:指读者)翻开诗集,读到千古诗人的衷情时,他们眼眸里闪烁着的,或是喜悦,或是泪光。现在,我就是其中的一个!我翻开书页,聆听诗人们的声音,被诗句牵引着喜怒哀乐,虽隔千秋,欣如晤面。”⑦

韩裴先生的书房

        在阅读中,他可以跨越时空的拘束,与古人对话,为保加利亚和中国建立一种灵魂上的关系:“把我与中国联系起来的并不仅仅是我对中国‘美之文化’及‘心之文化’的倾慕,更是因为古代保加利亚人与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共通。”在翻译《七侠五义》时,他也感受到这种共通:“我们也有保加利亚武侠,那些走进深山的大侠像罗宾汉一样帮助穷人。我认为,保加利亚人非常喜欢这一类故事,在我童年的时候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文学种类。而中国的武侠精神与保加利亚的颇为相似。当我看到同样种类的故事在中国也很受欢迎的时候,感觉很奇妙。人们热爱武侠,可能最主要的不是因为厉害的武术,而是文学人物对公平正义的坚定诉求,这种精神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少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 除了阅读,学习语言也是韩裴先生一个爱好。当谈及他掌握八门语言时,他谦和一笑道:“我学习了八种语言,其中有一些只是会读,比如一些古代语言,所以不能说完全掌握。有的人喜欢电影,有的人喜欢运动,我喜欢学语言,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兴趣爱好。”他认为语言是人类所有精神活动的家园,是人的精神、想法、心意的表达。我们说的每一个词,都会抵达对方心灵深处。“所以语言应该是非常纯净的,需要被细心呵护,而不应被滥用或污染,呵护语言应像呵护一朵花。当我们用不纯洁的词汇和对方交流,触及到对方的心灵时,就像用未洗净的手和对方握手,更会引起人的反感。”

        而谈及分享音乐的时候,他双眸绽放异彩,对喜欢的音乐如数家珍,语气也轻快起来:“我比较喜欢怀旧的音乐,传统、平和,比如Carpenter和Bread,还有俄罗斯浪漫的音乐。我个人不是很喜欢我们这个时代的音乐,因为我认为它们变得很乏味,像是翻来覆去在听一样的歌。当然我也听也唱一些现代歌曲,比如诗歌谱曲后的歌曲我也喜欢,像徐志摩的《偶然》,三毛的《橄榄树》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干脆拿起沙发上的吉他,兴致勃勃地弹唱起喜欢的歌曲。

且陶陶、乐尽天真

        面对他所获得的荣誉,韩裴先生诚恳地说道:“得到荣誉的感觉让人害怕,我不喜欢被授予荣誉,因为这不是我的目的。我也不喜欢成为人群的焦点,因为每到这种时候,就得展示一些人们希望你展示的东西,为人所用。”为此他举例道,在大学的时候,他获得保加利亚达人秀歌唱比赛的三等奖,在那之后,被一些出品人邀请签商演合同,他犹豫之后却还是拒绝,因为不想变得市场化。“对我来说想要自己变得受欢迎的唯一目的,就是能在我全心投入的领域里交到很多对此领域感兴趣的新朋友。我的快乐来源于可以分享一些我认为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东西。我认为上天给了我这些天赋,我就应该好好利用它们。如果我只是沉溺于取乐,浪费了这些时间,生命苦短,在我身后我能留下什么给我的孩子们、给我的国家?”

       如韩裴先生自己所言,他是一个出离于这个时代的人,内心更属于古代。“现代生活就像一个系统,被金钱、利润、权力所控制,不幸的是在很多情况下人们都是被迫做出选择。但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些时刻是可以自由选择的,比如在闲暇时是选择打开电视还是打开一本书。当你选择时,你才成为你自己。虽然工作时我也必须用到电子设备,但不会被互联网控制。当我有空的时候,我宁愿把时间花在与人交谈、分享、一起阅读上,或者唱歌、听音乐,或者外出散步。我不想被现代文化所影响,我认为在很多方面它都不够美好,不能滋养我的心灵。”

        或许由于这种对现代社会的出离感,他在2013年辞去了在中国的外教工作,选择离开大城市,携家人回国,住在风景如画的乡村,专心看书、研究、翻译,累的时候就锄地、爬山、散步。就如他喜爱的隐逸诗人陶渊明一样,守拙归园田,复得返自然。

        除了继续翻译中国文学外,韩裴先生还希望丰富自己中医方面的知识,学习中国古典乐器,编纂《古汉语常用字汉保字典》和更为详细完整的《现代汉保语大词典》。“尽管生活确实是忙碌的,但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很好的状态,生活很宁静,也从来没有什么野心。我能感觉到有人对我在做的事情感兴趣并认为这是有价值、有意义的,能得到他们的支持,对我来说也就足够了。”

①③④⑤⑥:引自《将<红楼梦>译成保加利亚文》,韩裴著,北山译(《红楼梦学刊》2017年第二辑)

②引自《<红楼梦>与保加利亚文学及文化中的怀旧、美和泪》,韩裴著,吴艳秋、马绍博、韩裴译(《红楼梦学刊》2016年第三辑)

⑦引自韩裴先生博客文章,笔者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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